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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昏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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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修武想什麽就來什麽,在鄭馳樂敲開校長辦公室時他就看到了成鈞。

仔細一算,他跟成鈞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面了,真正見到成鈞時耿修武只覺得陌生。

成鈞也已經四十有餘,但他兩鬢修得短而平直,顯得非常精神。似乎是為了方便行走山路,成鈞穿著最普通不過的便裝,衣袖半撩起,正指著桌上的地圖跟魏其能交談著什麽。

即使是那樣不倫不類的裝扮,他看上去也並不比著裝齊整的耿修武落魄。

有些人無論擺在什麽地方都會閃光。

成鈞聽到鄭馳樂的聲音後也擡起頭,正好對上耿修武的目光。

他站了起來,語氣平和:“耿部長親自下來視察,真是讓我們感到榮幸。”

這話兒明明不帶半點諷刺,卻還是直直地刺在耿修武心頭。

只有耿修武才知道這些年他自己是怎麽過來的,他本就不是天賦多好的人,能被成鈞喊這麽一聲“耿部長”完全是依靠家族那點兒餘蔭。

耿修武看了眼桌上的地圖,說道:“成老師在這邊也過得怡然自得。”

已經提前接到通知,魏其能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聽到耿修武和成鈞那暗藏機鋒的對話也沒太吃驚。

孟局長那邊之所以親自打電話通知他,就是想勸他別跟耿修武撕破臉,言語中透出來的擔憂和關愛是十分明顯的。

魏其能知道這份擔憂源自於他以前的沖動脾氣。

不過魏其能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魏其能了。

如果他還是當年那個“魏書記家的公子”,當然不會給耿修武好臉色看。以前他無懼於跟耿家硬碰硬,無論是妻子阻止還是長輩勸阻都不能讓他低頭。

如今他的妻子帶著兒子離開了他,意氣風發的自己也已經被歲月磨平了棱角,魏其能看到耿修武時心裏出奇地坦然。

這些年來的憤懣與不甘不知不覺也被磨光了。

魏其能禮儀十足地說:“耿部長坐吧。”

鄭馳樂知道自己杵在一邊有點礙眼,於是蹬蹬蹬地跑去給他們倒水,想借機旁聽。

成鈞和他打了那麽久的交道,哪會看不出他那點兒小心思,一個眼神讓他趕緊離開。

鄭馳樂只能郁悶地離開。

耿修武註意到成鈞的表情,起了話頭:“這小孩倒是挺機靈的。”

成鈞也不想氣氛太僵,回道:“這家夥就是機靈過了頭,人小鬼大。小小年紀的,勾搭起人來就特別厲害,嵐山這一片還真沒幾個人不喜歡他的,上次潘明理他侄女過來治腿,治好以後就不想走了。”

耿修武聽他說得仔細,一時有些恍惚,笑罵:“潘明理那家夥自己兒子不疼,對他侄女倒是好得很。”

成鈞說:“兒子就是要粗養,太疼他反而會縱出事兒來。”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仿佛真的敘起舊來,可漸漸地就詞窮了,他們之間除了潘明理這個共同的朋友之外已經無話可說。

成鈞決定終止這並不令人愉快的閑談:“你這次下來到底想做什麽?”

耿修武沈默下來。

成鈞也在場,無疑使耿修武覺得將要說出口的話顯得更為難堪。

耿修武本就不是葉仲榮、關振遠還有他死去的大哥那一掛的,他能力不太出眾,當初他、潘明理、成鈞一起念書的時候成鈞就是拿主意的那個。

潘明理一向看得很通達,他非常清楚自己不是那塊料,所以始終堅定地站在潘明哲後面,一切都向潘明哲的決定看齊。

只有他心有不甘,總是想著要跟大哥一別苗頭,甚至跟著潘明理到軍隊裏熬上一段時間,想靠別的路子出頭。

可當他大哥這座大山真正消失了以後,他才發現坐在那個位置需要面對的是什麽。那樣的重責並不是他能勝任的,最開始那暗藏的興奮勁頭過去之後,取而代之的就是濃濃的挫敗感——因為他似乎怎麽做都不對,總有人在他耳邊說著諸如“如果你大哥還在……”之類的話。

被潑了一次次冷水的耿修武想起了成鈞,通過電話請求成鈞到首都幫自己。

成鈞卻選擇留在淮昌幫助他老師的兒子魏其能。

好友的背棄始終讓耿修武耿耿於懷,可想到耿家的處境,耿修武終究還是收拾好了心情,認認真真地把自己的來意講清楚。

按照他家老爺子的說法,耿家他是撐不起來的,不如暫時退居二線韜光養晦。耿老爺子很看好關振遠,臨行前一再叮囑他把當初搞出來的爛攤子收拾幹凈,好好支持這位“表親”。

自家老爺子只差沒從病床上跳起來罵人了,耿修武心裏再怎麽不服氣也只能照辦。

耿修武在心裏掙紮了許久,終於還是低頭向魏其能道歉:“這些年來是我不好,我這次來是想跟你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試著找一條好走的路子……”

成鈞和魏其能對視一眼,沈默地看著耿修武。

前些年魏其能不是沒有嘗試過別的路子,可每一回都被堵了路,一直到他連公考資格都沒了,耿家那邊才肯罷手。

耿修武這時候來說這種話,無疑是滑稽的。

耿修武受不了成鈞那譏諷般的目光,索性把事情攤開來說了。

他破罐子摔破地把自己的處境和耿家的窘況統統開誠布公地告訴成鈞和魏其能。

成鈞和魏其能都是明白人,聽完耿修武的話後就知道他想做什麽了:求和。

魏其能雖然消沈了很久,可這些年也漸漸走出來了。

回過神來一看,他就明白自己沾著他父親的光在許多人那裏得到了厚待。比如說關振遠,如果他不是魏長冶的兒子,關振遠肯定不會對他另眼相看。

由小見大,雖然他父親已經死了許多年,影響力卻還在。隨著那些崇敬著他父親的人逐漸成長起來,這份影響力不但沒有減小,反而還在逐步擴大。

不管這些人是真的為他父親而出頭,還是假借他父親的名義求名求利,他們都已經凝聚成一股不小的力量。再給他們一點兒時間,逐漸走向衰落的耿家必然無法與他抗衡。耿家當初壓制他們時有多狠,遭遇的反彈就會有多大。

這就是耿修武“求和”的原因。

耿家想讓那些人師出無名。

魏其能理清了其中的關節,平靜地說:“你為什麽覺得我會答應?”

耿修武語塞。

有人想為魏家鳴不平,有人想為當初名為“報覆”實為遷怒的鬧劇討回公道,為什麽魏其能要答應?

因為魏其能比較理想主義?

因為比起個人的得失魏其能更在意嵐山——乃至於整個淮昌——甚至華中省的前景?

得要多麽卑劣的人,才會抓住這種心理當籌碼?

耿修武第一次感受到一種令他無地自容的羞愧。

他幾乎找不回自己的聲音,但想到臥病在床的老爺子,終究還是說出了連自己都覺得無恥的話:“關振遠是我們家老爺子一手保薦的,他的能力和人品你們應該都已經看到了,新城區規劃、嵐山開發、防汙治汙這些重大項目都是他一手促成的,淮昌現在離不開他。在這種關頭要是起了波折,對淮昌而言並不是什麽好事。”

關振遠在家中並不是長子,也不是最出色的那位,就算關老爺子疼他也不好太過偏心。他能成為淮昌的一把手是因為耿家覺得這邊沒法收拾了,又不想把它交給別人,就將關振遠推了上來。

關振遠倒是一點都不畏難,接手了這種爛攤子也沒有半句怨言,照樣做得有聲有色。

這也成了耿修武的籌碼。

成鈞聽完後覺得怒火中燒,最後卻還是冷靜下來,走到陽臺外面抽起了煙。

他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耿修武這個朋友是真的到頭了,往後也許連表面的平和都無法維持。

耿修武跟魏其能的交談還在繼續,又過了十幾分鐘他才離開。

走的時候耿修武沒有跟成鈞打招呼。

成鈞站在陽臺上看著耿修武快步離開教學樓,仿佛覺得背後有什麽在追趕著他似的。

他覺得有些可悲。

以前耿修武雖然不太成熟,但至少心懷赤誠,為人坦蕩。接手耿修文留下的一切後,耿修武就逐漸喪失了本心,先是被權勢驅使著前進,如今又被權勢壓得後退,進退都不是由不得他自己決定。

成鈞摁熄手裏的煙,轉過身就看見了正在鎖門的魏其能。

他問道:“你答應了?”

“答應了。”魏其能看著他手上的煙蒂,說道:“你從來都不抽煙,難得見你破例。”

成鈞苦笑,嘆息著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魏其能說:“他說得也有道理,如果那些人真的一心為我們魏家抱不平,那我自然是高興的,但是如果有些人只想借著為我們魏家抱不平的名義謀求私利,我沒必要給他們當槍使。”

真心為魏家抱不平的人當然不少,魏其能這些年都記在心裏。可耿修武提到的那些人並不在他的記憶之中,那些針對耿家的舉措與其說是“以牙還牙”,還不如說是扯著“魏長冶”這張皮在壯大自己。

魏其能這段時間跟關振遠的接觸越來越頻繁,對關振遠是打心裏服氣的,並不想扯關振遠後腿。

所以他答應了耿修武的“求和”請求。

反正要做出“和解”的姿態也只是跟關振遠走得更近一點而已,對他來說又不是多為難的事。

成鈞見魏其能面色坦然,沒有絲毫勉強,於是也就沒再多說什麽。

而另一邊耿修武離開嵐山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只有零星的燈火亮在遠處的山腳。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邁,似乎感覺不到腿部的麻木,一直到走進了山外的小鎮、走進了其他人落腳的招待所,他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聽著跟自己一起過來的人一個個都敬畏地喊他“耿部長”,耿修武笑了笑,回房休息。

其他人面面相覷,眼裏都有點兒迷惑:耿部長居然朝他們笑了?

不久之後鄭馳樂又收到了關靖澤的信,裏面提到了耿修武的事,耿修武又在淮昌那邊呆了幾天,到關家拜訪過許多回。

跟以前相比,耿修武似乎變了個人,至少看起來要沈穩了許多。只是他一向銳利的眼神似乎黯淡了不少,有一回吳棄疾也在他們家,耿修武走後吳棄疾跟他父親說:“他似乎遭遇了很大的打擊。”

信末關靖澤又提到一件事,說是省院那邊接收了兩個病嬰,那兩個嬰兒出生後身上就長出了鱗片,這病太稀奇了,所有人都一籌莫展,連吳棄疾都被請了過去。

關靖澤猜測:“也許吳棄疾會提議省院把你師父請出來。”

鄭馳樂看完信後一楞,想起了前些天郵遞員告訴自己的“怪事”。

他收起信後也不耽擱,當下就找到了季春來把這事說了出來。

前幾天鄭馳樂也有把那樁“怪事”轉述給季春來,可當時那兩個嬰兒已經送到省院醫治,季春來根本沒有出面的道理,他們師徒兩人也就隨口討論了幾句,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

聽到鄭馳樂的話,季春來有一瞬的沈默。

接著季春來臉色變得很難看:“我會的東西都已經教給他了。”

鄭馳樂一楞,然後很快轉過彎來:吳棄疾應該能治這個病,但他卻故意沒治,想讓師父出面。

鄭馳樂忍不住為吳棄疾擦一把冷汗,這種做法就算是其他人也絕對會看不慣,何況是他師父!

鄭馳樂說:“那師父……”

季春來說:“你把藥箱拿過來,跟我走一趟。”

不管這是吳棄疾是真的治不好也好、假裝不會治也罷,他都沒辦法棄病人於不顧。

鄭馳樂來了精神:“要去老雁鎮?”

季春來治病向來講究尋根問底,當時他們討論時就說了,像這種沒有先例可循的病例想查清楚病因首先就要去發病的地方看看。

這些工作做實了,將病治好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鄭馳樂馬上跑去拿出藥箱跟著季春來往外跑。

師徒兩人趕到老雁鎮時燈火已經亮了起來,鄭馳樂跟人問了路,領著季春來直奔衛生站。

本來衛生站那邊聽到他們要問病嬰的事就想趕人,可鄭馳樂是誰啊,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從來不會有說服不了的人。

在鄭馳樂的游說之下,當天有經手的醫護人員都被喊了出來,一一給他們描述了當天的情況。

最後季春來和鄭馳樂還被帶到產房和病房看了一圈。

當天用過的東西都被處理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消了毒,看起來倒是沒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鄭馳樂跟人要了杯衛生站的開水砸吧了兩口,最終沒發現什麽不對勁。

鄭馳樂認認真真地記錄下發現病情的時間、發病時的癥狀、周圍的環境等等,心裏還是沒底。

他忍不住問季春來:“病征主要出現在皮膚上,可能是內因造成的,也可能是外因造成的,我們在這裏似乎找不到外因……”

季春來點點頭,順勢引導:“那我們換個方向入手,你覺得應該找什麽方向?”

鄭馳樂說:“內因很大可能跟母方有關。”他問還沒離開的醫護人員,“你們知道他們是哪裏人嗎?”

出了這種事,醫院的人當然少不了打聽一下,所以這個問題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這倒是巧了,他們都是今年年初才遷回鎮子裏來的,以前也都住在我們省的北邊,跟華北省很接近。”

鄭馳樂把這個線索記下了。

季春來沈吟片刻,跟醫護人員道歉以後轉頭對鄭馳樂說:“走吧,回去了。”

鄭馳樂想問季春來是不是發現了什麽,卻看到季春來一臉疲憊,頓時把話咽了回去,自個兒在心裏思索起來。

最後一個線索確實很重要,同時遇到兩個相似的病例是很幸運的,一對比說不定就能找到突破口。

都是北邊,接近華北省。

鄭馳樂暗暗記下這個線索,跟著季春來跑回嵐山小學。

當晚鄭馳樂半夢半醒之間還在琢磨吳棄疾到底在想什麽,怎麽會出這樣的昏招。

就算真想見師父,也不必來這麽一手啊!這不是把師父越逼越遠嗎?

難道當初師父說的是真的,這個人眼裏只有權勢和名利,根本毫無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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